忽尔今夏    

                    —— By Lo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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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夏天,看到传说中的“大红袍”。贴生在九龙窠峡谷深处的一面峭壁上,瘦瘦小小的只有六株。与它的盛名相比,显得有点不合称。
 
    而通往九龙窠峡谷深处的路则很远。似乎是为了映衬“大红袍”茶中之王的尊贵,一路慢长行去,所见风光云影、山籁川躔皆像深意悠远的一支序曲,缓缓沿着一色蜿蜒却平坦的石径辅开。峡间溪流淙潺清洌,谷间静谧深邃。鸭跖草、萱花开满谷隙岩壁。艳阳热烈,山风疏朗。游人不肯高声语,恐惊峡底谷中仙。慕名而往的人们个个好像是去“朝圣”。
 
    初悉“大红袍”是因为它的“天价”。据说20克母树上的茶叶竟卖到了二十多万。某次电视里看到收藏者千小心万小心的拿出来予人看,也只是“看看闻闻”,已经算是福气。指望再泡一壶来尝尝,这一时除非面子得比天大了。
 
    导游告诉大家,这六株大红袍母树如今就像国宝一样珍贵,现在已休养生息,不允许再采摘。前一年领导人来,也没吃上呢。
 
    呃……,立马“阿Q”症状发作:没看出什么特别!
 
    我是外行,几乎是连“热闹”都看不出来,别说“特别”。只觉得它们孤伶伶突兀兀的这样攀附于岩罅之侧,居高临下于其他众多茶树,也包括众生。上天寄它一隅吸养吐纳,似如修仙得道的神灵。所以当我举起相机抬首向它,差一点生出仰瞻佛像的错觉。
 
    茗茶,几乎一点不懂。凡见茶中大德引经据典说详论细,总会生出好些诚惶诚恐的“怯”来。但凡一丝茶根末脚经他们嘴里过,好像都有本事辨识其中“香于九畹芳兰气,圆如三秋皓月轮”的味道。
 
    像我这种舌头是吃不出什么“香于九畹芳兰气”的意思的,啥茶到嘴里都差不多少,自然也就用不着那样精致的比喻,即是用也恐怕未必用得到点儿上,白糟蹋句子。
 
   子曾经曰过:“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也。”想来吃茶也差不多。如今虽稀松平常喝得着不少,个中滋味没准儿也是鲜以知之。
 
    而中国茶文化的“等级”观念又极“森严”,我个人觉得有时候还很“势利”,且慢慢延展至所有与茶有关的物质。
 
    他们对茶的褒贬总是不遗余力,对茶的一分一寸都爱逐细深究。
 
    就比如这“辨香”。说起来算是基础知识,门里门外都会知道点。原来此香彼香却又是有三六九等的。更不是越浓就越好。所以茉莉花茶我觉得最香了,更有什么双窨、三窨、头窨之类的讲究,却并不是最名贵的茶。行家们多嫌其只是借的茉莉花香撑的头脸,花香过其茶香实,看重实力看重身家看重内涵的茶家不肯买账。
 
    茶经上讲茶有四品,“香清甘活”。“香”品则居其末,清、甘、活,逐而递之,遂亲大妙。所以那诗后半句接着就是“圆如三秋皓月轮”。这“圆”字用的厉害,出脱此“活”而深阔。想必诗歌的力量就是这样的,此一时即便没有舌头上的功夫,鼻尖上的灵气,抿磨不出真切的味道,因了这诗句大约也能生些个“想像”出来:茶香叶味涤思通神,万象空灵活泼,舌头尖上清冰一片,如沐皓月。一腔心事饱满,两腋习习风生,得大自在,岂不圆乎?
 
    这时候往往就糊涂了,到底是茶成全了诗句,还是诗句成就了茶?
 
    茶自被神农氏发现之后,一路被人们襄赞而来,子说的那个“味”,隐隐地也出现了许多“基因变异”。
 
    名士风流们不断升级着对茶之雅趣的追求,倒有点像我们如今对所谓“小资生活”的臆念。
 
    妙玉姐姐就很小资。吃茶的杯子要用古董,水得是收着梅花上的雪,或者旧年的雨水,还弄半天就得那么一小坛子,按书上原话是“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不知多大一瓮,估计也大不了。还得在地底下埋上个三年五载的,方才拿出来吃。吃还不能多吃,两杯以上划入“蠢物”行列,三杯以上算“动物”……
 
    呃……,渴死算了!
 
    顺嘴溜个笑话:明时有一极拉风的世子,称雅于茶。闻得吴地惠山名泉冲茶极妙,于是大“掼派头”,专门雇了一支船队,真的是浩荡荡“千里取名泉”而去。听说装了整整三十坛惠山泉水上船。这“潮人”装完泉水,满心欢喜,吩咐仆从好生运护,自己估计急不可待的要报与人知,颠颠地独个先回去了。
 
    谁知仆从们一群“小奸俗恶”,根本搞不懂你什么“名泉”不“名泉”的名堂,嫌其水重,一路竟全部倾于江中,等到了地儿,随便找了个沟河,另灌了三十坛回复交差了事。
 
    此公不知其故,对那三十坛“名水”爱重有加,择日更遍邀诸友,来尝“惠山名泉”。还弄了个相当郑重的仪式,一人盛一小瓯,小心翼翼地,轻闻慢饮细玩味儿。良久,阖座皆羡叹曰“啊!好水啊好水!果真好水!要不是尊兄有此雅致,我辈又怎有结此良水之缘啊?!……”
 
    哦哈哈哈……笑死掉。
 
    后来,家里那些仆从龃龉不合,不慎把那“假水”事件闹将出来,以至落下如今人尽皆知的一个大笑话。不知那些附会“好水”者,闻之此事该臊成什么样子呀?!
 
    不过这笑话要搁现在是闹不出的,河水和泉水区别明显,除非换成矿泉水。说明那时候环保十分不错,河水泉水居然一样清洌,把一帮文士骗的一楞一楞的。
 
    凡事过了头多不免怪异的,而人心对于感官的追求渐渐地在大于对本质的思考。往往因此遮蔽了事种的原性,弄得不好甚至带来是非或者灾难……
 
    武夷山茶一度享誉全球,它的历史摆在遥远的那里——
    九曲溪上扬起的风帆,带它走向世界……
 
    因为一个英国公主的喜好,遂而跟着她风靡了整个上流社会。起先的起先,他们用白花花的真金白银来换我们的茶。后来的后来,他们改用黑乎乎的鸦片来换我们的茶……
 
    看完那段电视片,宾馆窗外的武夷山头正升起一层薄雾,望着自己新买的好多盒“大红袍”,想到同行的人们议论的话:“现在哪有正宗的大红袍呀,都是假的”……
 
    不知道什么叫“正宗”,茶叶总归是真的嘛!
 
    那棵母树也好,还是那些它脚下大片的茶田,就算茶梗末子,同样得松风桧雨之滋,纳青山惠地之灵。工深养厚,气质贯通,皆有情意。至于种类各异,原也是自然的表现有自然的分寸,即各负其责也各得其所。稀少还是泛满,原不是为颉颃高低所设,与贵贱无关。“清心益神”是他们的共性,“潜德不耀”是他们的品格。
 
    也许人乃万物之灵长,天生就有对万物提粹的敏锐性和习惯性。毛泽东倒是有过这样一句话: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可知凡事碰到人脑子,就有了“阶级”。
 
    好端端的茶,要被人分成“少女”级还是“少妇”级。
 
    拿女性比喻事物,已是惯例,彼此尊重倒也罢了。像那种“初巡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意成荫矣”的句子我就读着别扭。不知该人成天都在掂记些个什么?!冒渎草木精神!
 
    人们爱茶、敬茶、吃茶,大约也只是想从慢呷细啜的齿颊间领会一种来缘于自然与人心神思之间的微妙联系。
 
    林妹妹没吃出雨水和雪水的区别,也没觉得暹罗国的茶就不如咱自家的茶好喝。一盏茉莉香片还是一壶冻顶乌龙,根本的区别原不在物质本身,是全情领受物种的内涵,还是附庸表面的风雅,茶自己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各随人便。
 
    成先生得了我回来给的两盒大红炮,特别拿出他的紫砂“款待”我。
 
    我笑话他“势利”,平时怎么不用那紫砂的?
 
    小囡拎弗清。他慢慢把茶叶拨到壶里,笑咪咪地边烫杯子。
 
    礼轻情义重呀。哦?!我也要客气点的嘛。他调侃我,一面歪过身子笑向玉大人。
 
    玉大人不睬我们,专心择菜。
 
    日本人讲茶道,是不是太虚头刮脑啦?我看他仔细着手上的活计,便想到日本人的茶道。
 
    那要看用心在哪里。往宽里想,倒不是虚。
 
    那么烦!形式主义吧?
 
    你心烦就烦了,你想窄了也会烦。
 
    不懂!——在成先生面前,我经常“木瓜掉井里”。
 
    成先生递过半壳鸡蛋样大的杯子来:不懂就喝茶。
 
    赵州干嘛老讲“吃茶去?”我想起那个典故。茶则在我舌尖上生出一片阴凉,像微风拂过。
 
    有疑惑就得喝茶去。自己喝自己的。
 
    这话倒有点意思!游丝一样,像我现在舌头上冒出来的冷气,却抓不着!怎么回事?我问。
 
    你看了那么多书,到哪去啦?成先生年纪越大倒越发把我当起小朋友来,口气像在逗孩子。
 
    马上幻想出自己才十岁,声音嗲出来:讲——呀~~
 
    后果是:玉大人很吃醋,分别白了我们两眼,抱着择好的菜进了厨房。
 
    成先生后来没讲这个赵州茶的意思,他说我其实是懂的。
 
    我只是有点点朦胧的所谓“懂”。说不好。
 
    后来我回思,恐怕就是说不好的?
 
    不知道……
 
    那天我们还说起佩太太。
 
    佩太太偏爱绿茶,裁衣裳的时候泡一壶,提神。冬天的时候倒会改喝红茶,一块方形茶饼,用刀背一点点削下来,然后用锡纸仍旧包好,吃了很多年,说是冬日宜暖胃。茶壶是瓷质的那种大拎壶,圆柱状。五子登科的图案,拎手上缠着两根铅丝。天冷的时候用一只细草编的暖焐子焐起来,大半天都不凉的。
 
    现在玉大人用它来夏天存冷开水。回家第一件事,提起这壶倒一玻璃杯水喝,登科的五子一点都不见老。
 
    中国人为什么喜欢绿茶多过红茶?我想起佩太太的偏好。
 
    没这说法吧。红茶有红茶的口感,醇厚。绿茶清,沾而不粘。都是体会一种“苦”。成先生讲。
 
    绿茶苦的比较清爽,红茶苦的有点忧郁。我说得像写诗。
 
    成先生笑。
 
    我接着想:那忧郁,洇到舌头根底,化不开的稠,像愁……
 
    嗯!好诗!心里赶快自我表扬了一下。
 
    英国人的矜持,不会是喝得我们中国茶的原因吧?“诗人”继续联想。
 
    他们的茶有点饮料的意思在里面,咖啡也算一种,和中国人的体会,包括日本人的都不大一样。
 
    他们那时候喝我们的茶,大多就是赶时髦。
 
    哪里都有赶时髦的。最开始当然是真喜欢,凡事一贪了就会变的。
 
    那些贵族没准只是端着中国的红茶彼此优雅地调情罢了——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没跟成先生说,省得他要讲我刻薄。
 
   看《绝代艳后》时一度被凯瑟琳皇后和他的宫庭贵妇们穷奢极欲的生活所惊倒。我现在想,她们娇矜又笃悠悠的脾性,搞不好就是从咱们红茶的“稠”或者“愁”里生出的异解。然后自己弄得后期加工——放点糖,或者兑点牛奶,“稠”而为“忧”了。金边再镶在瓷盏上,一口抿到朱唇,“忧”又进化成“悠”。然后斯斯艾艾地穿起高腰束胸拖地宽撑摆长礼服,香水扇子摇摇,深闺里的千金忽然做了社交家,优雅还是在的,性质变得多了。暖不暖胃,更加不晓得了。
 
    所以我总感觉中国人更偏爱绿茶。大概被外国人从前当宝一样发扬的过份光大,而且光大的变了种,对他们生出的轻蔑捎带着也把自家的茶怪罪上,也不是没可能哈。倒是日本人讲礼貌,比我们自己还讲。
 
    好了,这篇过长了。古人说“茶香留舌本”,但愿没有因为我的七扯八扯冲淡了茶的真“味”。
 
 

 


25/10/2009 14:02 分类: 评论(5) 阅读()
 

5条回应:“莲心一点清如许——忽尔今夏(Lotus)”

  1. 铁观音苏州店… 我是苏州的,这不地道的朋友在哪,我去替馆主抱不平踢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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